我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——【2003年,市第一人民医院,妇产科病房,307床。林秀娟】。
备注栏那片空白,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,或者说,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。
2003年,我出生的那一年。妇产科病房,307床。那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,也是我母亲经历生死考验的地方。这个订单指向那里,是什么意思?难道我出生的过程,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“遗憾”?
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渗出来。如果连我自己的出生都是一个“错误”,那我所做的一切,我存在的本身,又算什么?
“因果负荷”……之前的修正已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激起了我无法掌控的涟漪。现在,这块最大的石头,就要砸向我生命起源的湖心了吗?
我的手抖得厉害,几乎握不住手机。拒绝的念头疯狂叫嚣着。逃离这一切!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!继续送我的外卖,过我的平凡日子!
可……我能逃得掉吗?
那个坐在医院长椅上哭泣的年轻母亲的形象,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。河边爸爸差点溺毙的挣扎,赵老四青紫色的脸……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张巨大的、名为“过去”的网,而我已经被牢牢粘在了中央。
如果我不去,那个“遗憾”会是什么?是母亲分娩时出了意外?还是……新生儿(也就是我)发生了什么不测?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。
空白备注,意味着没有任何指引。一切都需要我自己去发现,去判断,去决定。
妈的!
我狠狠抹了一把脸,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汗水。眼神重新变得坚定。
我必须去。不仅是为了那可能存在的“遗憾”,更是为了弄清楚,我李默这个人,我的生命,到底是不是一个本来应该被修正的“错误”!
点击【接受】。
【接单成功。】
【配送地址:2003年,市第一人民医院,妇产科病房,307床。】
【目标物品:【未知】】
【剩余准备时间:23小时55分。】
【请于指定时间抵达“通道入口”。】
“目标物品:【未知】”…… 果然,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。
***
(时间跳到第二天)
我再次站在了那个熟悉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隧道口前。心情比前两次更加沉重和复杂。这一次,我不是去拯救谁,而是去直面我自己生命的起点。
深吸一口气,拧动电门,冲入黑暗。
短暂的失重和寂静后,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。2003年的城市,比1998/99年要现代一些,但依旧带着浓厚的时代感。翻盖手机和彩铃的广告贴在街边,人们的穿着也更加多样化。
我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。老院区,白色的外墙有些脏污,院子里停着不少自行车和少数几辆汽车。
我没有贸然进入妇产科病房。那里管理严格,我一个穿着奇怪外卖服的大男人,根本不可能混进去。我躲在医院后院一棵大树后面,焦急地思考着对策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订单指定的时间快到了。
就在这时,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住院部大楼里走了出来——是爸爸!李建国!
他比河边那时成熟了一些,穿着干净的衬衫,但眉头紧锁,脸上写满了焦虑和疲惫。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,快步朝着医院外面的小吃街走去,大概是去给妈妈买吃的。
机会!
我立刻从树后闪出,压低帽檐,朝着住院部大楼走去。幸运的是,下午探视时间刚过,门口看守的护工有些松懈,我趁着她低头打盹的间隙,闪身溜了进去。
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。走廊里很安静,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低声交谈和仪器的滴答声。我的心跳得像打鼓,按照记忆里的指示牌,朝着妇产科病房区摸去。
307病房。
我站在那扇虚掩着的门外,手心里全是汗。透过门缝,我能看到靠窗的那张病床。一个穿着病号服、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靠在床头,正是我的母亲,林秀娟。
她比河边时胖了一些,脸上带着孕妇特有的浮肿和疲惫,但眼神温柔,正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,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她在看我。
或者说,在看还在她肚子里的,“我”。
那一刻,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着我,酸涩、温暖、茫然……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,让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。
这就是我生命最开始的样子。被她如此珍视和期待的样子。
我屏住呼吸,仔细观察着。病房里一切正常,仪器显示的数据似乎也很平稳,护士刚刚查过房,说了句“情况稳定,好好休息”就走了。
哪里有什么“遗憾”?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。
难道订单指的是别的事情?
我正疑惑间,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。一个穿着白大褂、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。
“林秀娟是吧?”医生声音温和。
“是的,医生。”妈妈连忙坐直了些。
医生翻看着手里的记录,语气如常:“嗯,胎心监护都挺好的。放轻松,明天的手术,我们主任亲自做,很有经验的。”
手术?明天?是剖腹产吗?我就是剖腹产出生的?这没什么问题啊。
“谢谢医生。”妈妈感激地说。
医生点点头,合上文件夹,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:“对了,关于之前跟你提过的,新生儿脐带血储存的事情,你们家属考虑得怎么样了?这是个很好的生物保险,万一孩子以后……”
来了!我的心猛地一提!是这里吗?
妈妈愣了一下,脸上露出一丝为难:“医生,我们……我们再考虑考虑行吗?那个费用……有点高,建国他这几天正在凑钱……”
脐带血储存!在2003年,这应该还是个比较新、也比较昂贵的项目。我的父母,当时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。
“理解理解。”医生点点头,并没有强求,“只是给你们提供一个选择。毕竟机会只有一次。你们自己商量决定就好。”
医生又嘱咐了几句,便离开了病房。
妈妈独自坐在床上,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挣扎和愧疚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,小声地、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道:
“宝宝……对不起啊……不是妈妈不想给你留个保障……只是……唉……”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浓浓的无力和歉意。
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原来……“遗憾”在这里。
不是生死攸关的医疗事故,不是轰轰烈烈的悲剧。只是一个普通的、拮据的家庭,在面对一项新兴的、价格不菲的“生物保险”时,那份迫于经济压力而不得不做出的“放弃”的选择。
在母亲心里,这成了她对即将出生的孩子,一份深深的、无法释怀的愧疚。一个关于“没能给你最好保障”的遗憾。
所以,订单的【目标物品】是【未知】。因为它不是具体的物件,而是一个“选择”,一个“可能性”。
我要……去劝他们储存脐带血吗?
可那是很大一笔钱!以他们当时的经济状况,如果硬要储存,可能会借债,会严重影响他们产后的生活,甚至引发家庭矛盾。那个“涟漪”,又会是什么?
但是……如果储存了,那份存在于未来科技中的“生物保险”,在某一天,或许真的能派上用场呢?比如,万一未来的我,或者我的家人,需要它……
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。
改变,还是不变?
弥补这个遗憾,所带来的“因果”,是我能承受的吗?
我看着病房里那个因为内疚而悄悄抹眼泪的年轻母亲,又想起二十多年后,她为我操心时偶尔流露出的、那种恨不得把一切都给我的眼神。或许,这个“遗憾”早已在她心里埋藏了很多年。
我靠在墙上,缓缓滑坐到地上,将脸埋进膝盖。
这一次,没有明确的敌人,没有危急的险情。只有一个沉默的、关于爱与愧疚的选择,摆在我的面前。
而我,这个从未来回来的、她尚未谋面的儿子,该如何替二十年前的父母,做出决定?
时间,在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(深吸一口气,仿佛能闻到2003年医院消毒水的味道)我必须做出选择了……